盛夏。光年

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
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

多情济飘零

诶 你这里也有一颗痣。

MoeAm:

致郁产物 算是八千fo福利吧虽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


感谢我葵宝赐名




采桑子

今生未必重相见,遥计他生,谁信他生?
飘渺缠绵一种情。当时留恋曾何济?
知有飘零,毕竟飘零,便是飘零也感卿。


——黄侃


 


 


他也不知怎么,活了二十余载,看什么都是波澜不惊,却独独对那个人上了心思。


初会那天,刚巧是个好日子。王俊凯那时是个师长的副官,那天当着值,却被喊去开车。这差事本不是他的,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轮上了他,诸神佛明那天将各处都打通,来成全他们这场相会。


师长进了王家的门,他坐在驾驶位,百无聊赖,也进了院子瞎晃悠。


大户人家的院落,瞧着到处都新鲜。王俊凯默默转来转去,寻了一个门便钻身进去,这才一抬头,一怀的香气就撞了上来。


这园子花开得极妍丽,王俊凯在小径上慢慢走着,墙头外是破败的山河,这里的花却旺盛生长,香气是争先恐后。


远处喧闹,王俊凯抬头,单单这一眼便是怔住了。


那人好像是从粉嫩花团里钻出来似的,水灵灵,偶尔一笑,抖落亮晶晶的珠子。


他被人簇拥着,与发呆的自己快擦了身。


大约是被他顽固不移的视线引了过来,那个人却停住了脚步,一大波人拥在了小径上,但王俊凯只能看见这么个人。他的手一动,他的黑眼珠便跟着移一步,他被逗笑了,他的心被不知名的手轻轻掐了一把,酸痒极了。


王俊凯正痒着,酸着,那人却突然伸了手过来,惊得他眼瞳一缩,那人只是弹了弹他肩上的灰,那只手生得极好看。


指节凉凉,摸过脖间。


那人轻轻叫了声,哎,你这里也有颗痣。他笑眯眯拉开脖领,露出一截细腻如羊脂玉的脖子,叫他看他那颗痣。


你看我也有。


身后跟着的下人纷纷赞叹,唯恐落下自己,连位置都一样,真是巧极了。


黑葡萄的眼珠又笑了一阵,便与王俊凯擦身而过。


王俊凯也不知这滋味如何形容,手脚都成不了他自身的,整个人的灵髓都被那人带走了。他又鬼使神差跟了过去,一路走到了人满为患的戏台下,远远看着那人入了前座。


迷了心窍般盯着他,看他皱眉,轻笑,推搡旁人。


周围的人见他一身草色军装,不动声色退了几尺,师长在前座招了招手,他便坐了过去听戏,眼睛看着戏台上,红缨长枪挥了三挥,一声惊锣也没能把他敲回神,整个人像是迷怔了,只放着身旁那个人,有他在,别的景好像都黯然失色了。


听几场戏下来,那厢盈盈转转,王俊凯一句戏词都没进耳朵,倒是零零碎碎听了不少别的。


譬如,那个人是王家最得宠的小公子,名是单字一个源。他咀嚼着这个名,王源王源,口齿生香。


 


王俊凯惦记上这么一个人,人人都说他是自不量力,是大逆不道。


他只是翻来覆去想那张脸,那双手,那把嗓子,那股气息。这个人完完全全就是他想要的,他连每一寸头发都长得合乎他心意。


再过半月时,深秋黄花地。师长又差人去王家,王俊凯等这个时机等了半月,跟另一个司机换了当班,坐在驾驶座,路一寸寸在缩短,他的心也要在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

不多时突然横冲出一人,拦在了马路中央。


王俊凯瞪大眼。


那分明就是王源,王家的小公子。眉目如画,整个人灵动极了,站在马路中央,横着两只手肆意任性,说许师长,载我一程呗。


他笑意盈盈坐上来。


还跟王俊凯打了个招呼。


哎是你……


王俊凯想他居然还记得我。


王源只是记得见过这么一个人,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,只这么草草打了个招呼,便不再理会任何人,只瞅着那窗儿发呆。


王俊凯从后视镜瞄他的眉目如画,瞄他脖领间那寸细腻肌肤,他记得上次他说那里有一颗痣。


送了师长进王家,王源却没跟着下车,央求师长借车给他出去玩一趟。


怎么不可能应允。


但凡是个人,被王源那撒娇着作揖,是辆仙车他也给王源从过天上开过来。


师长无奈,进去前嘱咐王俊凯,带着王家小公子出去玩玩,注意着时辰,机灵点。


王俊凯点头应了,心花怒放上了车。


一路上本无话,王俊凯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,只听王源哼了两句戏词儿。


王俊凯问道,你会唱戏?


王源瞥他一眼,会一点,我师傅教的。


王俊凯哦了声。


想他居然还有师傅,是教他唱戏的吗?他怎么就喜欢唱戏?他又不敢再继续问下去,问多了,怕王源觉得烦,问少了,他这心里总痒。


王俊凯转动着方向盘,随意问道,往哪儿开呢。


王源摇头,随便,反正我不想回去。


 


你跟人吵架了?


……这么容易看得出?


你的生气都挂在脸上。


哦。


你刚刚唱的那两句词是什么戏?


木兰充军。


哦。


你……


我说你怎么问题这么多?


王俊凯咯噔一声,完了,我把事情给搞砸了。


玉润过的人儿坐在后座,眉梢稍稍拧在一起,淡淡的不耐烦很快便下去了,王源又低声说了句,抱歉,我今儿心情不大爽快。


王俊凯连忙摇头,没,你可以给我发火的。


啊……?


我是说,你可以对我生气,说不开心的话。王俊凯顿了顿,我看你平时虽然一副很开心的样子,但其实不怎么开心。


王源这才正眼瞧了瞧他。


你以为自己懂很多哦。


王俊凯抿着嘴唇,只是恰好有点懂你而已。


油嘴滑舌,看不出来嘛。王源终于笑了出来。


他们在街上兜了几圈,日落西山黄昏暮,王俊凯开回了王宅,王源跳下车,王俊凯突然生了一种冲动的想法,想去抓住他的手。


王源又回头,隔着两个车窗看王俊凯。


你叫什么名儿?


王俊凯。


哦。


王源转身走了,王宅的门一掩,将他们从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隔了开去。


王俊凯回去后,接到了上级的调令。他被派去另一个城市,原本计划的几天也在日军突如其来的袭击中被迫延迟。


他总抬头辨认着苏州在哪个方向。


心里勾着一副版画,风霜的刀刻出来一个人模样,他有心形的薄唇,英气的眉毛,眼睑一垂,眉梢上堆上万古缠绵。这么个人,刻在他心里,当日那惊鸿一瞥,全是他最爱的模样。


这是他久经沙场中唯一一点惦念。


几年的日子晃晃悠悠,便在秦淮的河水中逝去了。


王俊凯也曾打探过王家的消息,只听说他们家支持的军阀吃了一场败仗,人也挂了,兵败如山倒,树倒猢狲散,他们王家这些年投进去的钱全给吞得干净,新上来的军阀头子一点也不卖他们帐,与日军勾结一起,王家最后那点气数也给耗没了。


王俊凯不关心这些,他只问,他们家那个小公子呢?


手下回报,长官,家道都破败成那样了,人怕是……


王俊凯倒是不信,他总觉着那人还在,就算是活得没以前好了,那也还在。


 


王俊凯又升了一级,他被平行调到了南京城。金陵的靡靡之音在惨淡的寒风里兀自响着,秦淮河的对岸是一群抹着粉黛的戏子跟妓女。


他也没想过,会在这么个时间,这么个地点,再次见到他。


那是一家大戏院,门口的小厮发着单子,门口海报上一个小角贴了一张模糊的脸,劣质胶水被吹裂了一角,那张脸跟日思夜想的一张脸重合。


王俊凯喊,停车。


他快步进了戏院,直奔后台,掀起了重重的帘子,手都微抖。


里头的人嗔道,哎你这人怎么硬闯呢。


王俊凯抬高视线往里看,不顾周围一片哗然。


最里头坐着一个单薄的人影,他对着铜镜,细细地画着眉毛。哗然也并没让他回头,他是这喧哗景中最冷淡的一撇,王俊凯几乎是一眼就瞧到了他。


只这一眼,他便想,一来二去,这一世就是他了吧。


王源从镜里瞥到一个穿着军服的男人,不动声色打量着他。他偏过头,眼尾冷淡地吊着,往上瞟了一眼他。


他愣了一秒,认出来了王俊凯。


但又有别的什么,很快把久别重逢的一点欢喜揉碎了。


好久不见。王源淡淡开口。


王俊凯没应声,接过他手里的笔,替他描上另一半的妆。


 


打那之后,王俊凯几乎天天来这戏院听戏。王源也就出来那一两场,他却坐一个晚上,喝着一口茶,到王源出来后,他便不喝了,一门心思就看着台上那个人。


那人的水袖一挥,嗓子尖着,唱的都是难以付诸面上的世道凄凉。


王俊凯有一次问他,家里完了,然后呢。


王源玩弄着手中的茶杯,不就那样,你应该听很多人说过了,何必再说一遍。


王俊凯固执道,别人说的都跟你无关,我只想听听之后你怎么了。


王源看他一眼,我?


他望一眼戏台子,抓了一把身上的戏服,我不就是这样了。


他又无限凄凉地重复了一遍,我就是这样了。


王俊凯看着他,恍恍惚惚想起几年前那个快意快活的公子哥儿,他衣袖来去,挥金如土,横着双手挡在马路中央,喊道载我一程呗。


如今他坐在破败的戏园子里,连对命运横眉冷对的气力都消磨干净,只剩一句凄凉的尾音,我也只能这样了。


这世道是有多难。


王俊凯不答话,只说你晚上有事么,陪我吃碗面。


王源看他,吃面?


对,我想吃那家面很久了,我想跟你一块吃。


王源面露难色,晚上,恐怕不行。


要唱戏么?


也不是。


王源说,下次,下次好吗?


仿佛还是昨日那般的撒娇语气。


王俊凯点了点头。


但晚上忙完公务后,却还是拐到了这家戏院,只想进去看他一眼,再消无声息离去。没成想痛一个人撞了个满怀,一低头,却是脸色通红咬着牙的王源。


王俊凯抓住他,你怎么了?出了什么事?


王源没答话,只冷冷看着后面追来的人。


先头那人,王俊凯倒是认识,叫李飞,算是自己的下级,平日就有些爱财好色的丑闻。


李飞见着王俊凯,立即束手束脚起来。


王俊凯冷道,你在这里干什么?


李飞支支吾吾,推了一把戏院老板,你看你,如果早知道是王长官的人,我便不……


王源抬高声音,我谁的人都不是!


他恨恨地看着周围,撕了身上的戏服,这戏我不唱了。


王俊凯追了出去,冷清的大街上,偶尔响几声鸣笛。王源穿着单衣,形单影只都在前边,他模模糊糊想了一会,想去看看王家那些先人,又恍然想起这是在南京,而尸骨已经全死在了苏州。


他纵然是想回去,也回不去。


走到了秦淮河边,他被人一把揪住后背的衣领,王俊凯的脸黑得可怕,你要做什么。


你以为我要投河阿。


王源说,我没那么傻,当初那么难的时候,我不也过来了。


他不再说话了,只在河堤的拱桥上靠着,映着一层凉月。


王俊凯将大衣脱下,披在他的肩头。


王源的眼神冷下来,你也跟他们一样?


王俊凯摇头,我跟他们不一样。


他说起好久之前,他们第一次的见面,那是在王家的花园里头,满院子的花呵,王源还让他看他那颗痣。


王源摇头,这些……我都不大记得了。


我都记得。王俊凯笑了笑,因为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你。


王源怔住。又凉薄地笑。


那时候我是玉,现在是条烂鱼。


你不是。王俊凯摇头。


是世道变了,你还是你,还是那块玉,我心里蒙了尘的玉。


弧形月,秦淮河,吴侬软语,莺莺燕燕。


王源竟然被这句话撞到了心坎最软那部分。


 


王源依旧在戏园子里唱,他的一身贵气,再简陋的衣装都挡不住。他也有了旁的心思,看那台下有没有那个人来,要是来了,他连那把嗓子都吊得很高很亮,像是要拔到了月亮上头,摘上面几片银辉给他。


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些东西。


他现在是长官了,前途无量。而他欠着很多债,多到难以想象,脸上涂着干燥的粉,心中是报国梦,只能唱女儿家的百千柔情。


王俊凯说他明明生了一副旦相,却想唱撒嗓子吼的秦腔。


他说这话时候,眼里盛的都是宠溺。王源看的出来,他看什么看的都很通透,人情冷暖他未尝不知,谁人真心谁人玩笑他总是很清楚。


王俊凯怕是不同。


他也希望他不同。


有一日的时候,王俊凯没来听戏,也没人过来告诉王源一声。


他在厢房睡得不安稳,披了件中衣起身,慢跑在金陵的夜里,叩响了王俊凯的家门。


他一直知道他家,只是未曾去过。


门开时,下人说去禀告一声。王源应了。


又在门口站了一盏灯的时辰,那门却是开了,从里头走出来很多人。上流社会的公子哥,秦淮河边的女人们,站在门口,一个一个都看着王源。


倒也有认识他的,窃窃私语讲着以前的事。


王俊凯出来时,王源已经下定决心走了。


他冷淡地站在原地,还维持着自己高傲的身板。


说你玩的尽兴。


头也不回离去。


王源以为他至少会追上来,等到了戏院门口,他再回头却还是空旷的街道,雾蒙蒙的含着凉气。


他小病了一场,发着高热,梦里喊着母亲的名字。


人家说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想着母亲,王源那一个梦里都是小时候,母亲坐在窗边低头绣着花骨朵,偶尔抬头,温温柔柔对着自己笑。


他从不让自己动那针,割伤他的手,痛的是他母亲的心。


王源在梦里看着她,他捂着自己的心口,说这里好痛啊,妈。你痛吗。


他母亲不说话,眼里是心疼极了。


王源点了点头,还是妈最心疼我。


王源醒来时,枕头湿了一片。他想抬起身来,却发现身上压着一个人,熟悉的深绿军装,躺在他的胸口睡得不醒。


不多时王俊凯便醒了,低声道,你醒了?头还热不热?


他试着来挨王源的额头,王源却避了过去。


你还生气?


我没有生气。


明明就是有生气。


王俊凯淡淡笑了笑,我办妥了一样事,你可以从这戏园子里出去了。


王源一怔,去哪里。


去我家。


二月春光,春风吹又生,墙外的芭蕉绿得很好看。


王俊凯说,我们可以在一块了。


 


搬进王家后,李飞倒又见过王源一次。他来同王俊凯商量与日本人做生意的事,远远就看见窗里有个人挥笔书写,侧脸的下颌精致得勾起,那是王源。


正想过去,王俊凯的声音却在身后冷冷响起,跟我来这里。


李飞应了,他进门,将此事说了一遍。


王俊凯正沉思间,也没有过多拒绝,只说再想想。


夜里王源却不再理会王俊凯,他的生气依旧是直接写在脸上。王俊凯忙完公务,黑灯瞎火里摸着王源的门进去,床上却是空的。


脖上突然一凉。


王俊凯一侧头,王源正比着一把锋利的匕首,横在他脖间。


他咬着牙问,你收了李飞的钱?你要替日本人办事?


王俊凯喉咙一动,要说什么。


王源又继续大吼,日本人害死我一家人,我死都会为他们报仇!


王俊凯斜了一眼刀尖,笑道,你要杀了我么。


王源狠狠道,你要是真干了卖国贼的事,我就杀了你。


你会心疼的。


王源压进刀刃,摇头,我才不。


我不信。


王源抬高声音,你到底有没有做!


王俊凯不说话。


他不说话王源越是心焦。他又压进几寸,凉薄月光下可以见到渗出的血,王源徒然松手,匕首当啷掉落在地。


他低着头,像是丧气,又像是无奈,更像是哀求。


你不做这种事,行不行?


你不要为难我,行不行?


我不想没有你,行不行?


王俊凯抱住他,他的血都擦在他的脖间,两颗痣在血泊中融在了一起。


他说我没有,我只是要找一个拒绝的法子,李飞那个人,如今不好开罪。


果真没有?王源闷声闷气问。


真没有。


静了半晌,王俊凯玩味道,你再说一遍,方才那话。


说什么?王源醒悟过来,滚。


你原来这么喜欢我呀?


王源不吭声。


你也是我心里的玉。王源红着脸说道。


王俊凯喜上心头,几百年也从未这般高兴过。他几乎开心得像个孩子。


王源看着他在宅里这里来,这里去,忙里慌乱,还撞翻了下人的盘子。他眼里也只有这点安稳,这点安稳就是他王源整个世界了。


他想明白了,这世道就是这样了。他也就是这样了。那在剩余的日子里过好一些,能跟他求一个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,也算不错。


王源这样想着,头顶却传来轰鸣声。


王家所有人,包括王俊凯都停了下来,抬头看着天空。


乌压压的一片里,日军的轰炸开始了。


 


王俊凯又去了前线,走之前他当着王源的面,在日历上画出一个好日子,他说酒席也已经准备好了,等到了这个日子,他就回来跟他结婚。


王源说好。


于是时光又如水一般流过去,冬去春来,王俊凯的书信倒一直没有断过。


李飞倒是又来过几次,上次给王俊凯推出了门后,与日本人的几桩生意没成,这一来二去又看见王源算是在这家扎住了根,遂更不如意,却面上不再露出来,还与王俊凯兄弟相称。王俊凯走前,又送来了几坛好酒送行,那酒是苏州的老窖酿的,王俊凯到手后倒是挺喜欢,分了王源一坛。


到了约定好的那日子,金陵城降了一整夜的大雪,秦淮河浮着一层薄雪,天亮时便化了一半,朵朵白花开着,分外凉薄。


王源到了冬天,身子骨瘦下去,病就跟着上来。


他不像那些年不在意自己的身子,糟蹋来糟蹋去,全凭他一个做主。


王俊凯走之前请了几个大夫,每逢几个时节就来给王源听诊,没病也开些生养的方子。王源披着薄毯子,看下人伺候着熬药,老方子的中药闻起来都是呛人的苦。


王源咳嗽了两声。


那下人抬头,多嘴了几句,我家爷也是神了,每回叫人给您看病,都能刚巧对上时候。


王源一愣,是么。


大夫也说话了,你家爷走之前,可是在我这儿认认真真写了几个月份,日子。我啊,也就揣着这张纸,时候到了,我就来您这儿给您把脉,回回都赶得准。


王源情不自禁,就想起王俊凯一边认真思索,一边在纸上写他容易生病的几个月份。


这张画卷,在他的脑子里飘啊摇着,他走在院子里的大雪上,突然遥遥远远地怀念起了远方的王俊凯。


琢磨着他这时候该吃饭了,吃的什么饭,那脸也该晒黑了,肯定都是泥。


他不知不觉站在院里,想这些事,出神地想了一个上午。


到了午饭的辰光,管家过来问,王俊凯还没回来,喜宴还要不要摆上桌?


王源想了想,说宴席就不不必了,只把喜酒拿出来喝。


他又补充道,今天给人人包个红包。瞧着满地的霜雪,他的眉眼都跟着安宁了下来,他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。


管家喜滋滋地走了。


到了夜里,王俊凯还是没回来。


王源站在大门口,等的身上都凉了,想着这样下去明早定要病倒,这才三步一回头的回去。


他房里也放着几坛子酒,他叫人都出去,刚要坐下来,又觉着缺点什么,在房里走来走去好几圈,翻出柜底的两只红烛,划着火点着了。


屋里影影幢幢,红烛摇晃,映红他的眼角。


给了王俊凯一只杯子,王源替他倒了,嘴中毫不留情。


你迟了,自罚三杯。


刚要往地上泼三杯,又觉不妥,王源只得自己饮了。


他不胜酒意,喝到一半已经氤氲起了雾气。只抱着酒坛子,念原先的老王宅,他那时的肆意潇洒,儿郎英气,淮阳河从一头到另一头,他闲来无事总在河堤上走,一边走一边浇着酒,他快活地说,这叫江河与尔同销万古愁。


什么叫万古愁呢,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。


那时所有的遭难都没找上来,王源不止一次难过地想,为什么没有在他最好的时候碰到王俊凯。


而王俊凯也不止一次想过,要是王源没有落魄,他也许就没有机会再遇到他了。


缘分这种事,说来很奇妙,是别人的因,就变成自己的果,兜兜转转连成一个完整的因果,至此才算了结了一段缘。


他们二人,或许就是如此。


王源趁着醉意,想,也该是如此。


那晚上他喝光了所有的酒,后来便昏昏沉沉睡过去,不多时却被腹中一阵绞痛搅动得死去活来,冷汗淋漓疼醒,痛得他站立不稳,眼神花得看不清。


王源跌倒在地上,酒坛子骨碌碌滚出了很远,酒水流了出来,他颤颤巍巍解下脖子上的银饰,丢过去,少时便被浸黑了。


王源两眼发黑,大口大口喘着气。他想爬起身,挣扎了半晌也只走出几步,他想张开嘴喊人,嗓子却已经哑了。


他躺在地上,那两枚红烛已快燃尽。


大限已到,那便不再浪费力气。


死之关头,王源突生一身坦然,他从书桌上够到几张纸,砚台摔下来,又是一手墨黑,他就着衣服擦了擦,刚落笔,歪歪扭扭写下一个王字,突然咳出一滩血。


王源喘着粗气,又换了一张纸。


吾爱。


蝇头小楷,不太端正,你休要怪罪,我怕是大限已到,真是烦恼又怨恨,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诺言,你握着我手的温度,还历历在目,如今我却必须要违约,你要怪罪便怪罪,我也恨我自己。


我从未对你太好,怕我更动心,时候一到,难以退身。今日却很是反悔,若早料到有今日一别,我应该豁出命去对你好,我也不会留什么念想。


从此芸芸众生中,我得留你一个人了。


王源写到此,双目已然全盲,却流了一脸的眼泪。他颤抖双手,哭得不能自己,平生那么多事,他未曾哭过,他今日不得不死,他也不曾哭。


只一想到,这芸芸众生中,我必须要留你一个人。


他居然哭得撕心裂肺。


 


晨时,天光都未破,管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。


他开了门,一瞧,竟是丢了瞌睡虫。


吃吃了半天,爷……您回来了?


两年有余,王俊凯果真如王源所想,黑了也瘦了,眼中有长途跋涉的疲倦,却还有一丝期冀。他迈着长腿,一路飞奔,管家都跟不上。


王源呢?


在爷的房间。


他还好?


管家点了头,都好都好,一年四季都吃着补药。


王俊凯满意地笑了。


他进了一道拱门,园子里还积着白雪,上头有一串脚印,王俊凯踩在上头,心都跟着柔软下来。


这是他昨天才走过的路。


王俊凯上了台阶,吸了口气,想着待会要怎么先开口,是冷淡的,还是深情的,不论如何先得要个吻再说,就不知道王源这薄脸皮受得住。


王俊凯瞥一眼管家,你先出去吧。


管家走后,这院子便安静了,王俊凯突然有一种错觉,这里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。


他轻轻摇头,甩去了这叫人后怕的想法,伸手,一推门。


王源没躺在床上,背对着他卧在地,王俊凯皱眉,这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身子,真该喊醒他教训。


他的心突然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。


绕了一圈,蹲下来看着王源柔和的眉毛,柔和的眼,柔和的鼻峰。


只是这些原本柔和的轮廓,却蒙着一层不该有的死气。


王俊凯伸出一只手,一触到便猛然一滞。


他停了很长时间,才抱住了王源,身子是凉的,僵硬的。


桌上有两只杯子,昨夜他还与他对饮。


还有一对红烛已凝泪。


一室寂静。


凛冬的风都没这么冷过,战壕里的弹片刮过他一层骨头也没这么疼过。


王俊凯抱着王源,王源抱着他的衣服,气息全无。


一夜无话。


管家与下人做了一桌子菜,却不见人来,草草吃了一顿又等到了次日,那扇门还是紧紧闭着,管家上前去,门却突然被踢开了。


王俊凯抱着一人走出。


管家一看便一惊,这,这这。


王俊凯抱着人置若未闻,出了拱门。


有人问王俊凯,爷……要差人去备棺材……


待见了王俊凯的脸色,又是不敢说话了,也不忍心再说话,他们的长官一夜之间竟是白了头。


王俊凯麻木道,备什么棺材。


他说,他又没有死。


王俊凯停下,转身吼道,谁说他死了?!


无人敢应。


王俊凯像吼出了一身的气力,呆怔在原地,鼻尖突然一凉。


抬头一看。


又下雪了。


 


王俊凯之后大醉了半月,他房里的酒味漫到院子里,人人可以闻得到他的绝望,上天也可以。王俊凯醉了又醒,醒了又喝醉。他流不出来眼泪,还是不曾确信那个人没了,无法相信。那个人不是被他拴在了骨头缝里,不是被他啃食到了血里,他跟他在一块,怎么会没了。


也指着老天,破口大骂,你怎么能收走他的命,收走我的命?


他痛苦地弯下腰。


我的命阿。


出殡那天,日头晒化了初雪,所有人以为他不去了。王俊凯却一身齐整出现在大堂,若不是瘦了更多,眼下的乌黑怎么都遮不住,他看起来完完全全,跟先前没甚两样。


他哑着嗓问,走了?


管家点点头,高喊,走——


 


王俊凯又恢复成了原先那个铁血无情的军人。


他先是找出送那送酒的人,顺藤摸瓜又找到了李飞。手下问要不要杀,他比了一个割断脖子的手势,王俊凯却笑了。


他说怎么可能让他这么轻松死。


手下打了一个冷颤。


王俊凯的笑实在太冷了,像冻裂石头的寒冬腊月,人的手黏在铁碗上,撕下来一层血红的皮。


他在各大战场都奔赴在最前线,毫不惜命,没有了子弹他就徒手上阵,白刀子把鬼子撕裂成两半,他完全不在意血喷溅一身,只抹去眼上的,继续面无表情地冲锋陷阵。


他令交战后的日本人闻风丧胆。


但凡投诚向日本人的本部军人,他抓到一双绝不只杀一个。


他的姓名流在敌我军营中,被人诅咒谩骂,而他听不到,听到了也无所谓。


像是对一切无动于衷。


又是一年春,他从前线退下来,深居在老旧的宅子里。有人说要见他。


王俊凯一看来人,辨认了许久,说,是你阿。


来人是当年那位师长,他曾为他做过司机。


当年也是开着那辆车,拐过一个有两只邮筒的路口,两条巷子,就到了王家,王家那次祝寿的人从巷头排到了巷尾,连戏院最当红的小生都坐着黄包车来了。


王俊凯握着酒杯,怔怔听着,笑了,你还记得这么清楚。


师长问,难道你忘了?


王俊凯摇摇头,我有时梦里也常回去看看。


师长叹了口气,人要往前看,小王。


无所谓的,王俊凯喝光酒,很不在意,往前看没有他,往后看我还有点念想。


师长于是不言语了,王俊凯看他的将星又变了,也没有多问。不多时师长便提了一下,年初要与日本人做几样生意的事。


王俊凯重重将酒杯一放,轻描淡写说道,按道理说,你对我有知遇之恩。但,我绝对不做日本人的生意,这事情没商量,好走不送。


师长摇头,你太死心眼了,小王。


王俊凯冷笑。


抬头看看,我军阵亡了的冤魂,被东洋鬼一刀一刀割出来的哀鸣,他们的痛嚎,都在你的头顶。


他们的亲人,在这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哭声,老人丧子,母亲没了刚出生的孩子,还有被鬼子糟蹋了的那些女人,他们才是你的同胞!你在日本人的酒桌上喝下去的酒!都是他们流的血泪!


王俊凯眼睛睁得极大。


你知道我一个兄弟么,在战壕里他掩护我,自己被炸死了。我搬起他的身体……他都是硬的,他的手黏在我的衣服上,皮都跟衣料黏在了一块……医生是用手术刀切开的。


还有我的爱人。


说到此处,王俊凯突然顿住。


他抿着嘴,捏着杯子的手颤着,喉结不断上下。


他喝了毒酒,那是想我死的人送来的酒,那些人也跟鬼子搞在一块。原本应该我死,但我却送给了他。所以他死了。我连他一面都没见到,我只是……晚了一天。


剩下的话王俊凯并没说出口。


年年月月,一个人的时候他总在想,只是迟了一日的好晨光,却赔上了他一生的好晨光。


酒杯摔在地上,粉身碎骨。


师长握住椅柄,站起身,长叹一声。


九一八,都是亡国奴,都是亡国奴阿!


转身离去。


 


王俊凯再从战场下来,已经是第二年的深冬了。


手下来说李飞死了,王俊凯拍掌大笑,说这次终于可以过个好年。


李飞现在已比当年爬得更高,王俊凯这些年没停过暗地里的牵线,破坏,李飞这几年办过的事但凡是王俊凯知道的,都留着致命的空子。这些空子终于在这一年的冬天拧成了一股麻绳,干脆利落地吊死了李飞。


王俊凯要的远远不够。


李飞这次家被充了公,家眷死的死,没死的都贩卖去了北方。


王俊凯后来还得知,李飞曾在最破败时找上家来,他自然知道是谁在背后下的黑手。只是王俊凯当时不在,若是在的话。


手下问,要是在的话?


王俊凯说,我会答应他,放他一条生路。


手下疑惑地看他。


王俊凯捏着手掌,冷笑了三声。


你不觉得,在看到希望的时候,给他最致命的一击,这才是更大的绝望么。


手下看着长官的笑,突然冷汗淋漓,忙不迭退了出去。


李飞的血还没凉透,远方的太平洋上传来一个喜讯。


日军签署了投降书。


广播24小时都在播报这条消息,王俊凯又收到这个消息,但没想到这么快,他坐着汽车已经被涌出的人群堵住了去路。


他没什么表情,看着车窗外喜气洋洋的人们。


好像这很没所谓,追逐了很久的一个胜利,也不过是为了某人完成一个任务。


他这世上最想要的,已经不在了。


他喊司机,熄火,我下去走走。


 


这一整条长街上,到处都欢溢着笑声,膏药旗遍布脚印躺在地上,一个脚印便是失而复得的一城河山。王俊凯穿着高级军官的军服,有不少人对他敬礼说着感谢,还有白发的老妪佝偻着腰,拱手做着老旧的揖,头再抬起已经老泪纵横。


她不住地说着保佑,天保佑。


她走后王俊凯看着那道弯下去的背影,几乎要折掉老人身子的一半。


老妇说他的儿子要是活着,也该有个二十六岁了。她一脸衰老的皱纹,含满滚烫的热泪,王俊凯被她握着手,却想起了王源。


王源要是还活着,也该过二十六的生辰了。他该见证这胜利,见证火炮打落日本的膏药旗,日本鬼子那般昂首摆尾,也还是在太平洋的战舰上低下了头,他应该来收割这份俯首认诛。


他必定是站在大院子里,被满园的花衬着,拿玉石磨过一般好看的手,一件件晒着戏服。


听到了硬底皮靴一声声而来,王源却是头也不抬,只轻巧地问一声。


我们赢了?


王俊凯摘下军帽,三步急切过来,揽住王源转了三个圈,然后把头埋在王源的胸口,深深地埋着,好像这样就能更贴近那份最深爱的脊梁。


王源抱着他的脖子,喜悦都在眉梢堆起。


他望着远方平息下来战火的山河大川,喃喃道,终于被打跑了。


王源恍然似梦一场,不住地问,真的吗,我怎么觉着不像是真的,日本人真输了?


王俊凯慢慢放着他滑下来,抱着他的腰深吻上去,吻得王源一只手扶住了晒衣服的架子,这才玩味地松开手。


现在觉着呢?


王源小声喘气,却拿眼角瞟了他一眼,答案都昭然若揭。


是个晴朗的好天气,在这么个好天气里他告诉爱人一个好消息。


原本应该是这样。


王俊凯走在游动的人群中,人们假想着中国胜利后的未来,而他却假想着一份不可能实现的未来。


他平生最瞧不起来假想,一贯是措辞严厉的行动派,王源说他最是不解风情,连想都不容人一想。


后几年人情冷淡,他那院儿没什么人的时候,他倒是多了许多闲时来想这些有的没的事,跟王源能沾上关联的话跟事,他都翻来覆去的想。


并非是不解风情的人,王俊凯这辈子只解一个人的风情,也只讨一个人的欢心,他在的时候是如此,他不在了,他也只作那个人的幻想。


兜兜转转,生命反复又无常,上天怕是看他一个人失魂落魄活在这动荡的世道上太过可怜,又造出一个神仙似的人让他中邪一般爱上,等世道平稳了,足够来兑现那个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的承诺时,上天又毫不留情地将他收走,然后又剩王俊凯一个人,更失魂落魄地活着。


他不住怨着,念着,没什么表情。


直到前面突然飘过去一道熟悉的青衫子,把他的眼瞬间映亮了。


王俊凯追了那衫子好几条街,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。


那人像是要坐电车去,站在那儿等。


王俊凯就隔着十步远,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望着他。


那人突然转头,只这一个侧脸也足够看清了,并不是王源。


王俊凯的心突然凉透。


而后又想,也怪自己个儿,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个人,像那样的人,去了便是去了,留下来的人世间里头,再找不出第二个。


这么一想才带出点悲鸣的余音。


原来真的没了,那个人。所以空了的那个洞终于开始蓄力,自他死后破了的那个小洞,在他心尖的嫩肉上开出最脆弱的口子,这些年心安理得地过活,他平平常常就像个木偶,被这世道操纵着,连那点思念也从洞里流了出去。


到今日才算活了过来。他紧紧抓着胸口,军装皱巴巴的,活像他难看的脸。


他皱着眉心揪了一会,突然便一松,敞亮地想,时候到了,那他便随他去。


这么一想,步子就快了很多,人群都在向前走,他却独自逆流,回了家,还是拿出那坛酒。


端了坛口一饮而尽,那点凉意从喉咙,下肚,流经五脏肺腑,还是没有他离开的那个冬天寒冷。


不多时眼便模糊了,依稀看见他们初见那日,王家的大园子,贵气,敞亮,到处都是花。王源那时还是少爷,被人簇拥着走了出来,瞧见他,给他弹了弹肩上的灰,那是双好看的手。


又惊讶地咦了声,哎,你这里也有一颗痣。


 
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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